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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爱情里无论年龄、学识、社会地位有多大的差异,人与人之间都应当是平等的。爱情不需要怜悯与同情,更不需要报恩式的婚姻。它需要的只是两颗心心相印的心。
我们的故事要从一个叫做北越农场的地方开始。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冬日。
慕长明扛着铺盖,拎着破旧的皮箱跟老陆走进尘土飞扬的小屋时,第一次听到了淑娟的声音。
“啊呀!谁偷了我的萝卜?”
慕长明听出了那是个脾气暴躁的女孩的声音,带着江南口音。来这里之前他在南方的一个农场做了8年的劳改干部,为了听清楚犯人的话,他对全国各地的方言都做过研究,上海人的音调轻、苏州人的嗓音软、东北人的声音像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天津人话里话外都带“嗨”……
大炮一样的声音轰进慕长明的耳膜:“谁偷你的萝卜?你那地里乱糟糟的肯定是给猪拱的!”
隔壁大嫂的大嗓门让慕长明笑了起来,怪不得要安排他来养猪。
慕长明将行李扔进屋,打开窗户时看到了那个年轻姑娘,不觉皱起了眉头,只见她系着围裙,对着猪圈的方向狠狠地瞪着眼。一张腊黄的脸、单眼皮、塌鼻梁。她就是刘淑娟,隔壁农民家的姑娘,包括那个大嗓门的阿嫂,他们都是监督慕长明劳动改造的无产阶级。
慕长明读过书、留过洋、会吹口琴,书法也很棒,24岁代理农场场长,三年自然灾害时临危受命主持工作。
走南闯北的他见过不少漂亮女人,城里的、乡下的、喷香水的、抽美人烟的、黑卷的头发、玲珑的身段。淑娟是他在农场见到的第一个女监督者,一张被风吹日晒折腾得不太好看的脸。
“你是新来的?”淑娟问。
慕长明在窗户后礼貌地点点头,胖大嫂也跑出来远远地打量慕长明,喊:“我们老宋说你来养猪?”
慕长明微笑着答应:“嗳。”
刘淑娟扬着下巴没好气地对慕长明说:“那些萝卜,你可不许去偷,你来养猪,也不许猪去拱,拱了我就找你!”
天色渐渐阴沉。他想到那个与他划分界线的未婚妻,还有整日为他担惊受怕的父母,心下黯然。虽然这世道很让人看不清,他却总能在浑沌中看到一线光亮。黄昏的微光照着墙上“为人民服务”的字样,上面落了灰尘。
慕长明仔细地擦拭着。。。
随后,慕长明和刘淑娟的第一次冲突发生在来这里的第三周。
傍晚慕长明参加斗争会回来,刚走到门口,刘淑娟就横着脸冲过来:“萝卜又被偷了,是不是你干的?”
他疲惫地说:“我这才刚到家啊!”淑娟说:“早晨还见你打猪草呢。”
慕长明上午割猪草,挑水,喂猪,下午参加批判会,晚上写检讨书。每天都被安排得很紧张,根本就想不起萝卜的事。他不屑地说:“谁稀罕?”
刘淑娟说:“我稀罕。本来就长不了几个,还总是少。”慕长明说:“回头我教你。”
刘淑娟气愤地说:“不用你教,你打猪草的时候帮我看看就行了。”
慕长明答应着关上门,气呼呼地想这个女孩真是又小气又刻薄。坐在桌前,慕长明一点都不想写什么检讨书,他掏出口袋里的一张草纸,将白天割猪草时顺便观察的农作物的生长情况一点点记下来。
有一次,慕长明被留下来单独谈话,回来时已经晚上10点了,正生病的老陆躺在床上看到慕长明回来,担心地望着他,慕长明在昏暗的光线里神秘一笑。他将手里的口袋拎给老陆看:“我今天打猪草的时候,抓了几个鹌鹑!给你补一补。”老陆舔舔翘皮的嘴唇,眼里却泛起泪花,“是为这个找你谈话?”慕长明笑着摇头,“他们不知道。谈话是表扬我,夸我是养猪能手。”
桌上放着小半碗喝剩的棒子面粥,老陆笑着说:“刘淑娟端来的,她还给了退烧药,现在舒服多了。”
慕长明从袋子里挑出两个鹌鹑,悄悄地走到刘淑娟家窗前。
此时淑娟正在微弱的烛光下补一件花褂子,整个人笼罩在昏黄的光晕里,温柔了许多,她抬头见是慕长明,眼睛翻了翻,显示自己的高贵。慕长明晃晃手里的袋子说:“谢谢你今天照顾老陆,跟你换点玉米粥。”
刘淑娟迟疑片刻,打开袋子向里一看,笑意就浮上来:“你还有这本事?”慕长明示意她不要说,刘淑娟看慕长明的眼睛亮晶晶的,里屋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淑娟啊!”是刘淑娟的奶奶,这时候已经睡下了。刘淑娟看一眼慕长明,转身从厨房端来一碗粥,慕长明捧在手里,热乎乎,香喷喷,就像刘淑娟冷酷外表下的热心肠。
从那之后,慕长明经常用偷偷打来的野物和刘淑娟换点热粥吃,两人熟悉了起来。慕长明得知刘淑娟种萝卜是为了给奶奶治病,奶奶吃萝卜根就能缓减咳嗽,可是她的萝卜种得不好,撒了好多种子,才出几个。
慕长明观察了她的萝卜地问,“你这个间苗了吗?这个株行距和覆土都有讲究的。”
刘淑娟疑惑地问:“你怎么会种萝卜?”慕长明抿了下嘴,语气有几分伤感,说道:“我就是因为种萝卜才到这儿的。”
闹灾荒那年,农场眼看着就要饿死人了,我下了狠心广种萝卜,然后谎报产量。那年大家就是靠吃萝卜熬过来的。后来隐瞒产量的事被人告发了,我就来这儿了。
刘淑娟眼睛湿润了说道:“我爸妈就是自然灾害期间饿死的,奶奶带着我一路逃荒才落下了现在的病……”
这天晚上北越农场下了大雪,慕长明借着雪景跟这位监督者刘淑娟讲起了自己的光辉历史。
刚开始修建劳改农场时,白天酷暑烈日,晚上头枕大地,风餐露宿。他们的黄土布军装刚穿的时候可帅了,后来整天被汗水、雨水、泥水浸润着,白一块黄一块,像世界地图似的神气地披在身上。
老陆当时也是没日没夜地干活,泥里水里冲锋陷阵,后来患上了关节炎,也不去看医生,腿疼了贴了药膏继续开荒。老陆说,天地转,光阴迫。哪有时间看病啊,这么多地要开,这么多房子要建。
淑娟问:“老陆为什么来改造?”
慕长明悠悠说:“有一年民警带犯人运送物资遇上寒流,零下22度,冻死了2个犯人,老场长因为这个事被判成反革命。”慕长明叹了口气,“老陆说了几句牢骚话。”
淑娟听到这里深深地叹息:“你们都是好人。”
烛光下她的睫毛长长地映在脸颊,圆润的脸庞闪烁着柔和的光泽,慕长明有些感慨。讨论到怎么管教时,他提出要重视思想教育,有人觉得我思想有问题,说罪犯被送来就得惩罚。”
淑娟抬眼说:“坏行为是想出来的!好行为也是想出来的!当然要思想教育啊!”
刘淑娟这个不识字的姑娘,对监狱和劳改农场一无所知,却这样地维护他,慕长明不觉被感动了。
一天,刘淑娟背着柴火回到家,看到几个戴着口罩的民兵抬一张床板往
外走,慕长明躺在上面,脸上手臂上有淤青,刘淑娟扔下干柴拦住他们:“你们打他了!上级来调查我就说你们打人!”抬床板的民兵赶紧说:“他得了肺结核,必须隔离!”
慕长明望着刘淑娟,示意她不要管,他是怕连累她。刘淑娟心里难受,慕长明的咳嗽有一段时间了,农场里医疗条件有限,没医好反而严重了。
后山的隔离区草木茂盛,队里有人得了治不了的传染病都送到那里,任其自生自灭。刘淑娟悄悄跟踪了一会,摸准了慕长明被丢弃的茅草屋,才难受地回来。
老陆正在屋里啃玉米饼,他说慕长明已经将那几头猪托付给他了,慕长明的
伤的确不是被打的,是自己挑水时滑倒摔的。慕长明呼救时民兵先将他背回家,然后得到指示,将他送去隔离的。
老陆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转身在煤油灯下写了封信,折好给刘淑娟,请她帮忙,又交代了几句话,刘淑娟带了些东西当晚就出发了。
经过后山头时,刘淑娟爬过隔离区的栅栏,很快找到慕长明的茅草屋。慕长明正就着煤油灯在写字,看到她眼睛一亮,站起来“你怎么来啦?”他比刚来时又瘦了许多,颧骨高高地支着,破旧的衬衫下是瘦骨嶙峋的身板。刘淑娟将带来的厚被褥铺上埋怨他:“怎么不躺着?写什么?”慕长明笑说:“打猪草时记的庄稼的生长情况,正好有时间整理一下。”
“都这样了,整理这个有什么用?”话一出口刘淑娟有些后悔,怕伤了慕长明。
谁知慕长明还是笑着,“对国家好的事就要做。就算将来我不在了,农场长庄稼时同事们用到这个,还会想起有个叫慕长明的人。”
刘淑娟鼻子一酸,她从没见过慕长明这么能干,这么努力,这么乐观,可命运却又对他如此残酷。
刘淑娟慢慢走过去,环腰抱住慕长明,眼泪落在他的胸口。慕长明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哽在喉咙里,轻轻拍拍她的后背说:“别传染给你……。”
刘淑娟更紧地抱住慕长明,说老陆让她去见一个人,那个人能救慕长明。在另一个劳改农场。
“你奶奶怎么办?”
“我托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