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花树像一个端庄又略带妩媚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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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鸟的“收麦垛垛,收麦垛垛”在三月准时响起。每当第一次听到那洞穿天宇的嘹亮歌唱时,母亲总要说:又快到割麦的日子了。是呀,那个折磨、消磨人、使人不是人的忙月又回来了,问她,就说,一听布谷鸟叫,就想一镰刀一镰刀割麦的苦日子,全身的肉都是酥哩。我知道,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那是他刻骨铭心的记忆。覆垄黄的小麦,折弯了多少像母亲一样的农人的腰。

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也是在父母嚯嚯的磨镰刀声中开始,在一斗草帽、满脸尘灰中被汗水、泪水滋养。丰收的喜悦、辛劳、酸楚、沮丧也烙成我心灵深深地痕。

到最累的时候,母亲总会让灶台里的火烧得旺旺,极快做出一家人爽口的饭菜,然后站在院中的栀子花树下,双手按住腰眼,扬起鼻翼深深地呼吸,她要让沁人的芳香驱走满头、满身、满腿、满心的倦意。啊,那是一树解乏酥骨的花香呢!

农村人,忙时出力,闲时慌,能吃上花卷馍、窝窝头、豆面条这些粗食就行,其它别无所求。什么唱歌、跳舞、扭秧歌那是城市大妈的闲,犯不着沾边。苦累的时候,看一群小鸡围在脚下,摸一摸老黄狗摇晃的尾巴,就是享受;站在洁白如玉芳香袭人的栀子花树下吸一吸香气,是奢侈!

岁月被赶着走,我越来越没有活力,母亲越来越老,农村生活越来越远,十八九年没干农活了,即便是回到农村帮忙,叔伯们也就是叫端提壶,轻来轻去,身体早经不起贪早摸黑的折腾,不过,栀子花的香味还眷留在心底。房子越来越大,母亲从不愿住单元小区,每次都要选有院子的住宅,说是院里能种花长草,农村出来,不忘本!安了家,母亲总不忘记在院子里得花花草草,种植下一两棵栀子花树。

清晨,她总是第一个起床,说她岁数大了,要多休息,她就一句:人老了,哪有瞌睡。前几天,早上睡得正酣,忽听母亲在楼下惊呼:栀子花开了一朵!香呀!我睡意全无,穿衣起床,站在院子,母亲早已忙碌杂事去了。

可不是,郁郁葱葱的绿枝黑丫间,一枚花儿开得正浓:洁白的泛着青筋的花朵,第一层已经像伞一般打开,六瓣,第二层还含羞打着骨朵儿,将绽欲绽的样子。不禁伸过头去,深深地一嗅,顿时暗香溢动,千万毛孔炸开。那是怎样一种清香呀!不能尝,却能触其温,不能饮,却能感其滑;不能品,却能顺其味;不能舐,却能醉其醇。就这么孤独的一朵,在清风中抖瑟着。

花树的清秀,宛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儿,本来心潮翻动,却故娇首藏羞,矜持静挺。伸长鼻翼离她太近,我惊扰了她,缩颈后退,眼睛固执地没有挪移:她更像一个少女了,带着奶油肤色的花瓣,上面蒙上一层角质的塑模,流露出像梨花一样的质感,多像女子耳垂后黑发下白皙的肌肤。晨风起的一吻,一个让人心动的颤抖让我恍惚,眼前这株树一下子就活了,有了精神,有了灵魂,有了说话的欲望,有了长袖当舞的悸动。翠色的叶子是她旋转的裙裾么?青黑的枝蔓是她新着的华服么?那一朵,一瞬间,演化成一双、一树、一院、一天多情的眼睛,盯得人心慌!

栀子花开,又见栀子花开!

与她心灵的对话,总是思绪的路引。眼前的花树变成蒙太奇,让我回到那些辛劳的年月和幼时的院落。院中,几块方砖,一池花坛,坛上雏菊、嫩凤仙,芍药、牵牛蔓,月季、香叶兰,各占一隅,中间一树栀子花长得正盛。那是一棵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日出月没的花树,寸把粗的壮实的主干,擎一把碧绿的伞,伞上缀满白色花朵,根部长出一条条伸颈蹬腿的嫩条,那是她不甘寂寞的子孙呀。

姑奶说:“娃子,这棵树是你姑奶当嫁妆带过来的,我没孩子,就把她当女儿了。”说着她就看树荫下的母亲。母亲就笑:“我不是你闺女?!”姑奶就吸着干瘪的嘴笑,姑爷在麦秸顶的房屋阴影下吧嗒着旱烟,也笑。

姑奶盯着花树:“哟,树上的红布条都朽了,我去换一条!”说着踮起粽子似的小脚风一样去了。来时,手里捏着为谁家孩子做小袄剩下的一流红布,利索地攀上凳子,给“女儿”系上头绳。一时,花白;叶绿;布红;院子里,都是香。这时候,麦香和花香的混合气体充斥着鼻腔、院落、天空,引得屋后面老榆树上的一对黄鹂鸟“黄溜达嘀六,黄溜达嘀六”的叫个不停。

姑奶的这棵嫁妆树真不寂寞,邻人来家里的压水井打水、洗衣、洗菜、浣布,闻闻香气,就没有了农忙的累味,他们纷纷提出请求:“二娘,给俺压一棵花吧。”“二奶,也给俺压一棵,俺妈说你的栀子花开得大,开得香,开得层数多!”“中!”“中!”姑奶嘴里说着,人没闲着,顺手拿过一个碗或者罐子,捡树下最嫩最壮条子压在碗灌里,填土,挺枝,压砖,浇水,一气呵成,手法纯熟。“等过年六月六你来起,到那时根已经扎稳了,雨水又多,准活!包你来年见花!”

乡邻是不知道的,姑奶把她的花当宝。那时,日子过得紧巴巴,二分地芝麻一年油,吃起来都是用筷头蘸着淋到菜上的。姑奶总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油根油底细细刮下,埋到花根。如果几天不下雨,她就会吭哧吭哧的从压水井里汲来清水,匀匀地洒向花枝,冲洗上面的浮尘。对那些繁衍后代的枝条,有了淘米水什么的也都细细地淋过,待三五月,压的花枝从关节处生了根,她轻轻用剪刀剪去与老干相连的一节,然后再补一次透水,回屋找来长长短短的红布条系在新株的脖颈上,然后站开来端详,那神情就像看待嫁的女儿,嘴里嘟哝着:“这可是娇贵的花,不能气她……这是红霞家的,这是二丫家的。这是团旺妈的……”一棵一棵什么时候压的,什么时候该起走了,如数家珍呢,亏她那个岁数还是好记性。

其时,姑奶早已满头白发,她的栀子花在村子里早已扎根,子子孙孙枝繁叶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树花香了整个村子!我常想,我家人缘好,乡亲们没事喜欢来串门儿,说说家常,借借东西,找找鞋样什么的,与姑奶的这份像花一样的热心和勤劳有关的吧。

花谢花飞花满天,对着花树,无端的冒出这句。是呀,眼前的这花、这物、这人,亦非那花、那物、那人。当我开始对诗词歌赋产生兴趣的时候,母亲披麻戴孝送走了八十一岁的姑奶,在她身上留下了姑奶的善良、勤劳、热心、吃苦耐劳、无怨无悔。长眠于地下的姑奶坟头早已荒草丛生。不知道,在这个草长莺飞的五月,她还能不能闻到人间的花香?

女儿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我身旁,自小就受家庭的影响,她也习惯早起。她盯着栀子花出神,突然冒了一句:“爸,咱家的栀子花上的红布条都朽了!”“可不是。”我快步转身回屋,翻出红绸平安带,交给女儿,让她仔细地为栀子花系上。

晨风吹动人的眉梢,也吹动花的眉梢,白花轻颤,绸带飞扬,满眼摇绿,眼前的花树多像一个端庄又略带妩媚的女子,那可是我心底深处的奇女子!

栀子花的绿叶很美。她的深沉的老叶,又厚又浓,她的清淡的嫩叶,又亮又润,叶上涂一层蜡质,显得光滑而朗润。叶头攒簇,托出一个个子弹样的花骨朵,于是树上热闹起来,坐满了精气神十足的娃娃,有的已经口齿轻张,露出细白的牙,有的正肚鼓气圆运着功,有的拽过一片叶子捉迷藏,有的低着脑袋偷偷笑,有的冲着同伴抛媚眼,伸懒腰,说笑话,喊妈妈……我心里说,这些娃娃都会健康地成长,要不几天,满树洁白,满园芳华。

说话间,端午节就到了,粽香飘飘,院子里的栀子花开得浓了。晚上回到家,推开院门,一股纯纯的清香扑面而来,一天的辛苦劳累都烟消云散,五体具坦的惬意在脉络间游走,让我也不禁双手按住腰眼,深深地煽动鼻翼,呼吸——呼吸——呼吸——呼吸着人世间最纯最美的芳香,享受着人世间最真最实得烟火

信手摘下几朵,插在花瓶里,置于床头,夜里的梦就有了香味。突然划过一个念头,八岁的女儿留着娃娃头发型,夏天到来,有点热了,明天,让她奶奶给她扎两个小辫:黑头发,红头绳,带两朵洁白的栀子花,那该是多么天真烂漫的一个未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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