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扇着破蒲扇 走进了仲夏的热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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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北的仲夏时节,天空,已经连续下了近一个礼拜的大雨。在村子烟熏火燎过的两间土墙小屋里,房梁上,长出了两块鲜白的平菇。狭窄,阴暗,潮湿的空间里,外间手扶拖拉机散发着柴油和机油混合的气味。拖拉机下边的铁钎上拴着一头肥猪,肥猪躺在用鼻子拱起的泥土中打着呼噜,肚皮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均匀地上下起伏着。里间墙壁旁整齐地竖放着木锨、铁铲,地上散放着农药喷雾器、过时的木头箱子、拖拉机配件等杂物。这是村里树先生家的杂物间,也是他四十多年的私密乐园。作为一个月拿300元补贴的村聘保洁员,他晴天一天到晚,背着口袋四处捡垃圾,阴雨天就一个人悄悄躲在这个杂物间里自娱自乐。

树先生穿着一件花白的短裤,一件带着米老鼠图案的T恤衫,在里间翻弄着父母生前的杂物,蛛网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衬衫上。“终于找到了,可怜的小东西。”说着,右手从木头箱子后边的杂物里提起一只腐臭的死老鼠,左手拿着一把铁锨,走到门外。外面的泥地上,堆积的柴草已经淋透了,房檐下的滴水汇聚成了一条混浊的小溪。树先生把死老鼠放在地上,挖开一个小土坑,把老鼠放在里面。他迟疑了一会儿,因为他感觉到坑中老鼠身上的跳蚤在雨水中正跳起来仓皇逃窜。

埋好死老鼠,天上的雨水突然停了下来。树先生在地上水洼里洗了手,回到了哥哥家的堂屋吃午饭。堂屋中间的位置,摆放着一个黑漆漆的小木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一块方形的大理石地板砖。一小盆四季青白菜、几个馒头在那块豪华的地板砖桌面上冒着热气。在县城读高中的侄女,假期依然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文雅地摆放着筷子。他朝侄女扮了个鬼脸,歪着头,嘴里不知所云地发出声音。

“二傻叔,你洗手了没有?”侄女撒娇地笑着去打水。

树先生指了指青菜,嘴里咕哝着,又咧嘴笑了起来着。根据当地农村祖辈的善意传说,树先生是转世的修行人。他用一生的疯癫痴傻以及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把村里的灾病祸患都挡住了,俗称“守村人”。树先生不用任何人下请帖,十里八乡,每逢红白喜事都能准确无误地神秘地预知到,而且从不缺席。事主看到树先生的到来,笑脸相迎,好酒好菜招待,阔绰点的,忙里偷闲,还会塞给他几十块钱。帮着办事的青年人,席后会把剩菜打包,让树先生拎回家慢慢地享用。

“叔,等我考上大学,上了班,能挣钱的时候,天天给你做莲子银耳甜汤吃。”侄女撅着嘴说道,把一盆水放在了树先生的旁边。

树先生把手放到水盆里搅动了一番,想起甜汤的滋味,流出了口水,抓起一个裂开的馒头就往嘴里塞。邻居二婶在外边喊着“红菱,你爸妈在村南地里和村长吵架了,还不赶去看看”。女孩放下筷子,出门朝村子南面的方向跑去。树先生抄起一把破蒲扇,也跟了过去。

南门地里已经围了一圈人。前天村长在上坡位置的自家地里挖出了沟壑排水,不料田地里的水流进低洼处红菱家的的庄稼地里。庄稼泡了几天,都淹死了。红菱拔开泥泞中看热闹的人群,看到母亲站在泥地里,雨伞扔在水里,满脸不甘地和村长理论。父亲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被几个后生拉着不能动弹。

村长穿着白衬衫,打着红领带,一手叉着腰,一手扶着铁锨,像个能言善辩的领袖;“地是国家的,我又没有挖你家的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大自然万古不变的规律,我有啥办法!你要我赔偿的行为,是一种变相和无理的讹诈,我马上打电话让派出所民警逮你进去喝。”

“你打电话吧,我还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红菱父亲脖子上的青筋条条绽出。

“有些群众就是无赖,不要脸!还有你兄弟,临时工的机会还是我给的,不知道感恩。红白喜事,回回厚颜无耻打包人家的剩菜,拎到家都被谁吃了?——这是形象素质、思想道德问题!”红菱父亲脸上现出了痛苦难堪的神色,一下子僵住了。要不是几个后生拉着,差点摔倒在泥水中。

树先生拎着蒲扇走了上去,流着口水,噗嗤一下子笑了,仰脸对着村长的面孔吐沫横飞地说道:“孙老四是个鳖犊子。人家给我的剩菜,你管不着,管不着,管不着,管不着。。。。。。。。。。”拍着蒲扇,一口气呵成说出上百个“管不着”,直说得村长无力招架,面红耳赤。说到动情处,几乎带着家乡黄梅戏的唱腔,两脚也不由自主地舞动起来。蒲扇翻飞,衬衫上的米老鼠也不断有节奏地上上下下点头附和。树先生说着,又伸手拽拉起村长的红领带。

围观的二愣子嬉笑着对村长说:“你还真管不了二傻叔,他就是揍了你,派出所逮走了,还要好菜好饭供着他哩。你还手,影响不好不说,上面还要挨处分。”一旁的人都笑了起来,有人甚至拿出手机开始拍起了抖音视频。

“二傻叔,让他赔你们家的庄稼。”

“让他赔庄稼,二傻叔。”几个小孩打趣怂恿道。旁边的家长们赶紧喝止,瞪了小孩几眼。

“二傻,你拉我的领带干啥哩?”村长翻着白眼叫道。

“给我当裤腰带呗,你赔我家的庄稼,我就不脱你的领带了。”树先生满脸真诚地说。

“等秋天粮食下来了,我给你家送几口袋粮食补偿呗。”村长有点哭笑不得。

“不要骗俺们小朋友,给俺破钱,要大张的,带毛主席头像的。”

“二傻叔关键的时候不憨哩。”小孩们吐着舌头,都站到了树先生这边。

村长转身对拍摄视频的人说:“孙三胖子,一个庄子,乡里乡亲的,你他娘的,拍啥子拍?快给我删掉!”三胖子腆了腆着肚子,赔笑地收起了手机。

“这年头,谁带现钱,我给你们微信转点钱吧,往后也是个证据————你们有微信吗。”村长亮出了苹果手机。

一直沉默的红菱板着脸说“村长四叔,按照俺这块田地的面积和往年的收成,咱先协商看,500怎么样?我有微信。”

“500块不好听,我给600块。红菱,叔多给的100块,留你在高中吃饭用。这是个网络社会,我还要个好名声哩。”村长笑了起来。

“村长四叔,你即使不给任何赔偿,说个公道话也不至于闹到这一步啊。你给我转1块钱就行了。”红菱也笑了起来。

树先生放开了村长的领带,用扇子拍着几个小孩的头反反复复地说“就要一块钱,一块钱,买泡泡糖,泡泡糖。。。。。。。”

村长微笑着扫了红菱的手机,付款了600元。

红菱笑道:“叔,那感情好,谢谢您了。等我以后长大了。。。。。。。”

“丫头,给叔客气个啥子,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大伙说是吧?哈哈哈。”

村长说完,提着铁锨朝村里的方向径直走了回去。围观的人群又哄堂大笑起来。

红菱搀着母亲,树先生一手拉着兄长的衣角,一手提着蒲扇,一家人随着人群踉踉跄跄地走回家中。回到家中,树先生开始坐下吃饭。红菱父亲不断抽着烟,催促女儿吃了饭抓紧时间学习。红菱母亲坐在小凳子上唉声叹气。吃完饭树先生拿起破蒲扇,拎起捡垃圾的大塑料口袋,又到外面转悠去了。

转过几家邻居的墙角,又穿过几座打谷场,树先生低头捡着垃圾。他来到了村长家的院子外边,停了下来。院子外边堆着一垛湿漉漉的柴草,院里传来村长胖儿子大声读英语的声音。树先生盯着柴草垛的空鸡窝检视一会儿,旁边的公路响起了汽车的马达声。他扇着破蒲扇,背起装着垃圾的口袋,又走进了仲夏的热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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