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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一些部队大院里,或许可以看到一个或者两个,年岁很大却又不是军人的部队人员,他们的衣食住行完全由军队负责,穿着没有领章帽徽和军阶的军装,既不同于部队里的职工,也不属于部队的家属,很是特殊。
我小时候生活的大院里,就有这样一位老人,大家都叫他胡爷。胡爷孤身一人,住在机关食堂附近的平房里,和战士们在一起,颇受人们的尊重。不要说那些营团级的干部,就是师里的领导遇见他也要停下脚步问候几句。我私下以为,这些老人大多都是解放战争跟随部队南征北战做后勤服务工作,后来战争结束时年龄大了,家里没有了亲人就在部队居住下来,用现在的话说,也应该算是有功之人了吧!只是那时还没有类似的观念和政策。
像胡爷这样的老人,完全可以在部队静养天年,怡然自乐地生活,但他没有。部队大院的后面有一大块空地,被开垦出来做了菜地,胡爷就将自己的精力全部投入到菜地的生产上了。每天都能看到他在地里低头劳作侍弄的身影,虽然平时机关的干部战士和家属院的阿姨们,也时常到地里帮助劳动,但主要还是胡爷操持管理着菜园里的事务。老人的蔬菜种植得很好,一畦一畦的田埂整齐规整,划分合理,菜品也丰富多样:白菜、菠菜、萝卜、豆角、大葱、蒜苗、芫荽、葫芦瓜……等等;还有一部分精细菜品,如:辣椒、西红柿、黄瓜、茄子等等,总之应有尽有……至于浇水施肥,乃至收获,也是在胡爷的密切关注下进行的,让给别人老人还不放心呢!
这些菜品丰富着机关食堂的餐桌, 尽管不能满足所有的蔬菜的需求,但时常的调节供应却是做到了的。战士们吃上了自产的蔬菜,心里感觉上是不一样的。而且当时家属们也常常能够从菜地里分得一些新鲜蔬菜;给家属分菜是比较难的一件事,那么多的住家分得不均,难免会落下埋怨。胡爷做起来相当细心,一堆一堆的摆放得很整齐,大小多少看起来没有什么差别,所以家属们也非常高兴,随手拿起一把就走了,感谢胡爷给大家做的好事。而家属们也很照顾胡爷的生活。那时部队家属常给战士们洗衣服,缝补被褥,胡爷的洗洗涮涮之类全靠家属们操心拾掇,老人什么时候穿戴都是整齐干净的,我想这也是胡爷应该得到的照应,因为他给了大家很多的关顾。
胡爷最喜欢孩子们了。现在看来,胡爷真的是一把种菜的好手,菜地里虽然一片绿意,但层次非常清楚,白菜的绿和菠菜不同,豆角的绿与菜瓜不同,西红柿的绿和萝卜不同,还有茄子、大葱、黄瓜也有各异的色彩,菜地就像一个绿染的天地。我们这些孩子最喜欢到菜地里去玩,去追逐蜻蜓、蝴蝶、各类善飞的甲虫,还有地下的蚯蚓、蜗牛等其他爬虫,算得上儿童玩耍的乐园了。每当胡爷看到我们来到菜园,除了叮嘱我们慢跑不要踩坏了菜苗,就是远远瞅着我们在菜地里撒欢,若是赶上西红柿、黄瓜、萝卜等菜蔬成熟,常常会摘(拔)几个让我们这些贪吃的孩子偷嘴;在当时水果尚属奢侈的年代,能吃的蔬菜也算很好的零食了。所以胡爷在我们眼中是慈祥可爱的老人,孩子们很喜欢和胡爷亲近。
最后一次见到胡爷,似乎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们几个小伙伴从街上“张”够了回来,在军营大门口马路牙子的树荫里看见胡爷坐在那里,就围在了老人身边,问他怎么不去前面转转——前面有商店、车站,人多热闹呀;胡爷拍拍自己的膝盖说,走不动了。我们以为他是累了,就陪着他坐下休息休息。胡爷询问我们的学习好不好,并用手指着门口的哨兵,希望我们长大也能去当兵保卫祖国。到晚饭时间了,在哨兵的提醒下,我们扶着胡爷向他的宿舍走去,路上有两个战士跑过来接过老人,胡爷挨个摸着我们的头说:快回家去,免得大人担心。
过了几天,就听到大人们说,胡爷走了;我们问,走哪里去了?大人说,去世了。什么是去世?就是再也见不到了。怎么会见不到了?回来不就行了。那时候小,不懂得走了和去世了的含义,总想着猫还有九条命呢!况乎人呢?——心里不能理解。以后遇事渐多,稍稍有所认识,还是不深。二十岁的时候,读唐诗,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好理解;而读元稹的《遣悲怀》诗时,就难以理解。(原诗是:“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思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心想:你老婆死了,悲伤不已,凭什么要说此恨人人有呢?
——再后来又长几岁,历事逾多,才懂得无论何人,都不免有锥心痛事,躲不了的。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他们的感情和我们今天并无多少差异,至少在人情人性上是相通的。如今再读这首诗,心里的悲凉哀痛不亚于元稹本人,胸流激荡,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也许一千年之后,我们的后人读到这首诗的时候,也会和我们有同样的体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