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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师傅的第一次见面,似乎并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
那是1981年7月的一天早上,我到县公安局政工股报到时,局长让政工股老何把预审股股长喊过来指着我说:“你们那儿不是一直缺人吗?这是我专门从地区公安处挖来的科班生,刚刚从警校毕业,底子还行,你挑一个好一点的师傅带一带,让他尽快能独立办案!”股长连连称谢,立即带我来到位于二楼的预审股办公室。走进门口,见里面有八、九个人围坐在一张老式破旧的大办公桌边忙着什么,见我们进来,大家都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股长简单把我向大家作了介绍后,指着靠窗坐着的一个年龄约三十多岁,个头不高,头发梳得油光闪光的人说:“这是我们全地区的办案能手老付同志,以后他就是你的师傅了!”我赶忙走过去试图跟他握手,他像没看见我一样站起来从档案柜里拿出两本卷宗往我面前一摔说:“你先认真看看,掌握一下办案流程再说,"然后就把我晾一边去了。
关于办案流程和办案技巧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在警校读书时学过很长时间,而且在随县公安局刑警队也实习过,自认为这是小菜一碟。所以我草草翻了一下卷宗,就大概知道预审工作是怎么回事了。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找到师傅说:“我想跟你上案子!”师傅板着个脸,看了看我,欲言又止,见我态度坚决,就勉强说:“那就试试吧,我主办,你记录!”随后,就是阅卷,提审,核对物证书证,外调,再后来就是起草起诉意见书,撰写调查报告,在这个过程中,他对我没有过好脸色,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指责我没有记录方言土语,就是训斥我捺印捺错了地方,甚至连审讯笔录、询问笔录里的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一个简单的起诉意见书草稿,他竟让我写了十多遍都被“枪毙了”。我不服,就背着他悄悄拿着我写的草稿去找股长评理,股长看后说:“你师傅没错,起诉意见书的表述应该是平铺直叙,客观真实,不能带任何感情色彩和修饰性语言,否则那就是文学作品了。”股长的话虽然我无力反驳,但我在内心深处还是感到师傅有些过于吹毛求疵、小题大做,甚至觉得所谓的“办案能手”也就不过如此,徒有虚名罢了……。
但此后发生的几件事让我慢慢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一个月后,我和师傅因为案情需要前往河南信阳外调,路过武汉我单独外出时,不慎将手提包丢失,包内装有从单位财务上借来没花完的两百多元现金以及师傅积攒多年准备偿还战友的一百五十元钱和两百斤全国通用粮票,更要命的是,案件卷宗也一同丢失了。此时此刻,我呆若木鸡,六神无主。我恨自己,身为公安干警连自已的公文包都看不住,怎么去保护老百姓?参加工作才一个多月,就犯下这么大的错误,造成这么严重的损失,今后有何颜面在单位上混下去?
就在我欲哭无泪,万念俱灰,甚至想到去死时,师傅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若无其事的说:“好大点事?只要人好好的,什么问题都不在话下!再说,人不犯错误,怎么能成长?好在你丢的卷宗是工作卷,可以补回来。至于丟的我的钱和粮票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工资高,你只负责把局里借的钱还了就行了!”一席话,顿时打消了我轻生的念头。
出差回来后,有好几天我不敢见人,躲在寝室里蒙头大睡,等待局里处理。一天下午,局里召开全警大会,我想这肯定是要宣布对我的处分了,就找了个靠后排的角落里坐下来静候发落。那天局里会议的主题是布暑秋季治安攻势,会议临结束时,局长突然话锋一转,点名批评了我师傅出差期间疏忽大意,致使卷宗和钱物丢失的严重事件,并要求大家要引以为戒……。我立马明白,这肯定是师傅替我扛下了。当我正准备站起来替师傅辩解时,被坐在我身后的师傅强力按下了……。会后,我立即找到局长说明原委,请求为师傅正名。没想到局长说:“他身为你师傅,又是老同志,既使不是他丢的,他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共同吸取教训吧!”
別看我师傅文化不高,初中没毕业就去参了军,但他特别勤奋,酷爱学习,喜欢琢磨,善于思考,并把所学的知识应用到实际工作中去。
一次,我们接了一件系列盗窃案,认真阅读案卷后,我们从犯罪分子作案的手段,作案的时机,作案的对象以及从家中搜查出的赃物几个方面综合分析,感到嫌疑人还有隐案没有交待,深挖余罪的空间还很大。于是师傅说:“这个案件交你主审吧!”我知道这是师傅想锻炼我一下,我也想就此机会露一手,所以就很痛快的答应了。谁知,第一次提审我就碰了“钉子”。
按照事先达成的默契,师傅记录,我发问。当我依照程序问完姓名、年龄、住址、家庭成员,切入正题讯问在刑侦阶段已掌握的犯罪事实时,他突然翻供了。他辩解说:他以前交待的材料都是办案人员屈打成招的,在他家里搜查出来的赃物是从一个不认识的人手中买来的,还歇斯底里地威胁说出去后要到北京告我们,我反复向他讲解了我们党的一惯政策和法律法规,但他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油盐不进。
第二次审讯依然如故,没有丝毫进展。
令人奇怪的是,在我主审期间,我师傅总是认真的记,默默地听,中间没有插一句话,没有帮一句腔,活脱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
第三次提审如期进行。还没等我开始问话,嫌疑人就开始故伎重演,恶语相向,大吵大闹,诬蔑我们如何虐待他,摧残他。我气得七窍生烟,扬起拳头正准备砸向他时,师傅从后面抱住了我,并及时停止了审讯。从看守所回来的路上,师傅若有所思地说:“这人很狡猾,他这是在专门激怒你,你不要上他的当。明天我们去他家乡看看再说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先搭了一截车,随后步行七十多华里,来到了嫌疑人所在的村子,花了整整两天时间,详细了解了他的性格脾气、情趣爱好、活动轨迹以及家庭成员状况。临走时,师傅神秘地对我说:“已经找到突破口了!"
我将信将疑地随师傅对嫌疑人进行了新一轮地审讯,这次是他主审,我记录。一开始,师傅一句话都没说,只用眼睛紧紧盯着嫌疑人的脸,足足有五分钟一动不动,盯得嫌疑人极不自然地低下头了才问:“你知道我们这几天到哪去了吗?”嫌疑人说:“不知道!”师傅说:“听你们村上人说你是个孝子,我看你就是个混蛋!你是独苗,自幼丧父,母亲眼有残疾,靠打豆腐卖把你拉扯成人,可你不务正业,从小好吃懒做,偷鸡摸狗,以致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就是这样报答你母亲的吗?你呆在这里吃的香,睡得着,你可知道你母亲在家天天喝菜糊糊吗?你在这里跟我们磨牙兜圈子,你可知道你母亲每天爬到门前河滩上盼你等你回来养老送终,眼睛都哭瞎了,手都磨出血了,可就是见不着你的人影。你要还是个人,你就应该知道你现在怎么做!”师傅话音刚落,嫌疑人就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头像鸡子啄米一样大喊:“我说,我说,我全说!”师傅的这招很神奇,他不仅对原来证实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而且还交待了三十多起公安机关从未掌握的案件,其中十多起大要案,抓获同案犯五人。后来在对此案进行总结时,师傅再次“颠倒黑白”硬是把功劳记在我的头上。
师傅平时沉默寡言,貌似清高孤傲,实则外冷内热,心地善良。那时候我们办理的案件大多是拐卖案,这样的案件不仅要抓获犯罪分子,而且还要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所以办理的难度非常大。
一次,我们受理了一起拐卖六名妇女二名儿童的案件,犯罪嫌疑人供认不讳,证人证言也确实充分,但我们费尽周折只解救回来了七人,还有一名远在山东荷泽的受害妇女没能解救回来。按照通例,只要大部分人解救回来了,差一两个人是不影响移送起诉的,就在我写好起诉意见书,装订好卷宗准备交分管局长签字时,师傅说:“不忙结案,这个人家庭情况特殊,不解救回来我们良心不安。”
简单准备了一下,师傅带着我便匆匆上路了。由于当时地方保护主义严重,我们拿着单位开的介绍信找到当地公安局求援,局里推到派出所,找到派出所,他们说没人,让我们自己去。后经我们好说歹说,只给我们派了两个公安员(辅警)协助。结果这两个公安员把我们引到解救现场后就借口有事溜了。还没等我们说明来意,讲解政策,那家院内突然拥来一百多人把我俩团团围住,不由分说,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师傅为了保护我,混乱中头被打破,我身上也多处受伤。我们见僵持下去,会有生命危险,就赶紧撤回了当地派出所。我们简单进行了包扎后,已是夜里两点多了,由于当地没有旅店,我们就在派出所值班室里坐到天亮。所长躲着不见我们,我们就一直在那儿等,第三天下午,我们终于见着所长了,所长见我们身上到处是伤,衣衫不整,胡子拉碴,不解地说:“还没见你们这么执着的!”师傅哽咽着反问:“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肯就这么放弃吗?因为这个女的不解救回去,她们一家就毁了!这个女的被拐卖时,丈夫患病瘫痪在床,儿子还不会走路,家里只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婆跛着脚一面照顾病人,一面拉扯孩子。我们去她们家时,听到孩子一声接一声地喊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喊得让人心都碎了,你说我们都是干这行的,能放下不管吗?”说到最后,师傅几乎泣不成声了,这位所长深受感动,陪着我们流下了同情的泪水,然后迅速组织了二十多人,雇了一辆大卡车,乘夜深人静之际扑进村子,把人解救了出来。
师傅常常对我说,干公安这一行,既不能寃枉一个好人,也绝对不能放纵一个坏人。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1983年6月,师傅和我接手了一起恶性杀人案,犯罪分子在三年前,为谋财用斧子把投宿在家里贩土布的外地人活活砍死,掩埋于自家莱园里,发案后,虽然嫌犯的供述与现场勘察和尸骨解剖一致,但由于找不到死者是谁,依现有证据是无法认定并严惩杀人凶手的。从刑侦部门移送过来的材料看,犯罪嫌疑人和周围群众都说被害人的口音像河南南阳地区的,但南阳地区那么大,人口那么多?怎么查?难度可想而知。但师傅就是不信这个邪,带着我和另外四个战友毅然出发了。
七月的南阳,骄阳似火,脚踩在地上,像踩在烙铁上。师傅让我们分成三班,每到一个县逐乡走访,不漏掉一个村组,不放过一条可疑线索,没有班车,我们租自行车,没有自行车,我们步行;渴了就到村边的泥塘里喝一口,饿了就到老乡家讨口饭吃,瞌睡了就在村子里的屋檐下打个旽。有好几次,我们都劝师傅:算了吧,我们已经尽力了,回去领导也不会怪罪我们。但师傅执拗地说:“不找到人决不收兵!”
功夫不负有心人。整整四十三天时间,我们几乎走遍了南阳地区十一个县的村村寨寨、沟沟坎坎、边边角角。终于在镇平县的一个小山沟里把被害人的身份查了出来。由于这一关键的证据被锁定,三个月后杀人凶手被执行枪决。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两年多过去了。正当我们师徒感情日益递增,工作配合越来越默契时,被一纸调令把我们拆开了。留给我的是更多的无奈、不舍、回味和眷恋……。
师傅虽然不是超人,不是奇才,也没有什么盖世奇功。但师傅的敬业、善良、正直,以及师傅对犯罪分子的恨和对人民群众的爱,于无声处给我树立了人生的标杆,并使我终身受益!
师傅做的多,说的少,身教胜于言传。“讷于言而敏于行”、“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我想我师傅就是这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