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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太开门的时候东方刚泛出微白,这是她一直保持的习惯。今天她要到南山边的坡地上种几垄芝麻。
五月中旬,乡村的早晨还是挺凉爽的,门一开,湿漉漉的薄雾像水一样漫过门槛淌进家中,老太太打了个冷禁,她下了门槛,把家中养的几只鸡、鹅、鸭赶出了门。乡村的一天就在家禽和家畜的欢腾中拉开了序幕。
母鸡在场地上"咕咕"地唱着歌,一只公鸡斜拉着翅膀,"金鸡独立"般地围着母鸡打转,母鸡便缩短脖子,顺从地蹲了下来,公鸡便顺势骑在母鸡的身上;鸭子扑腾着翅膀,"嘎、嘎"地叫着,飞也似地冲向池塘,扁扁的嘴巴扎在水中,用嘴丫过滤出水中的杂物;两只老鹅不紧不慢地迈着方步踱向塘边,在水边扑打着翅膀,用嘴梳理着油亮亮、白闪闪的羽毛,不时用嘴叨着自己在水中的倩影。
程老太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老伴四十八岁去世时孩子们都还小,是程老太一把屎一把尿把六个孩子养大。在老太太的操持下,两个女儿都风风光光地出嫁了,三个儿子也娶上了媳妇。但小儿子程褔堂一直寡汉一人,没能娶到媳妇,这成了老太太的一块心病。现在,福堂和老太太一起生活。
程老太和小儿子住着两间房子,一间是厨房兼餐厅,一间是她和小儿子的卧室。起床后,老太太把福堂的房门关上,知道这孩子自小瞌睡就大,等把房间打扫干净后,她唤醒了福堂。
"妈,今天您老又想干啥?"福堂倚靠在床头,懒懒地问。
"种芝麻!"老太太语气坚定地回答。
"年年种芝麻,麻油您也吃不了那么多。猪圈里的芝麻秸不是留着在吗?"福堂没好气地说。
"村里人都外出打工了,周边几个村子都没人种芝麻了,每年附近村庄谁家老(死)了人都来要芝麻秸。据老辈们说用芝麻秸把井(下葬棺木)烧得热热的,这家老坟就发热,后代都能干大事,发大财。昨天,前村王庄的李木匠死了,他的儿子来要了四捆芝麻秸,只剩三捆了。"老太太像是对一个不了解当地风俗的小孩子解释,其实福堂也六十岁了。
"妈,早上露水重,我们吃过早饭太阳出来了再去吧。"福堂只好依着老太太。其实,从七十岁开始,老太太每年都种点芝麻,收获着芝麻秸。她把芝麻秸捆好放在自家废弃的猪圈里,可是每年的芝麻秸都被附近的人家要去了。村里的人都不解,老太太的身体怎么每年都那么硬朗,她种的芝麻秸好像都是为别人准备的。
说起老太太的身体,周围的人都知道她一生基本没吃过药,打过针,她不但身体好,胆子也大,说几件会让你感到玄乎的事。
二儿子褔田十八岁时,一个秋天的早晨,福田起得早,上完厕所后回来一口气喝了三碗稀饭。
"妈,今早的稀饭怎么一点都不热?"福田不解地问。
"哥,稀饭烫着呢,我刚盛了一碗还放在桌子上凉着。"小弟福堂说。程老太太心中狐疑,从灶台下站起来,发现锅里浓稠的稀饭还汩汩地冒着泡,怎么会不热呢?于是她尝了一口,烫得不能进口。
中午时,老二福田突然觉得全身发软,两只手弯得像秤钩子一样,怎么也伸不直。赤脚医生来看了,各项指标基本正常,也没有发烧。在床上躺了三天之后,福田渐渐意识模糊,村里人都说中了邪气,找来了大仙。大仙说早起时在外中了黄鼠狼精的邪气。唯一的办法就是∶半夜三更,家中派一人到离家五里外的乱坟岗,找来几块棺木回来薰去福田身上的邪气。
听大仙说福田中了邪气,满屋子的人都汗毛倒竖,眼睛齐刷刷地瞅着躺在床上的福田,仿佛看到了附在福田身上的黄鼠狼的精灵。大仙走后,村里人都说大仙的方子不靠谱,谁有这样的胆量半夜三更到乱坟岗去?就是斗胆去了,哪有那么巧就能找到棺木?……人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程老太一直没有说话,派谁去呢?孩子们还小,她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福田,她喝了半碗酒,一咬牙,一人去了那个乱坟岗,为了孩子有啥怕的!想到"跑反"时,她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个人半夜躲在老坟岗的坟沟里,闻着恶心的臭味,自己都没有怕过,更没有哭过。她给自己鼓劲。
深秋的夜晚,天空湛蓝深邃,飘逸着片片急速流动的白云,像洒在广袤无垠的天穹中随风舞动的碎纸片。一轮弯弯的月牙穿梭在云间,影影绰绰,地上的万物便在这影影绰绰中朦胧起来,鬼魅起来。山上黑黢黢的树在风中晃动,在杳渺的月影下,像猛兽奇鬼般变幻着造型;一、两声孤寂的鸟鸣,在幽幽的山谷中,更像是瘆人的哀鸣;脚下高低不平的羊肠小道,像是把人引向一个未知的深渊。一阵清冷的旋风吹来,程老太的酒醒了一半,快到乱坟岗了,她看到了坟边的三棵刺柏和一棵乌桕。
"啪啪、啪啪",从乌桕树中窜出两只鸟,振颤着翅膀向黑洞洞的山坳间飞去,程老太用手把头发往后捋一捋,拽一拽大襟褂子的下摆,硬着头皮向前走。她轻脚从坟边经过,坟沟里传出"呼啦、呼啦"仿佛人筢草的响声,她不敢扭头去看,昂起头向前面一块开阔地走去。一个踉跄,她被地下的一根藤蔓绊倒,"哎吆",她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心想今晚就是死在这里,也要找回一块棺材板。
程老太干脆坐在地上,定定神,这时从坟沟里跳出一个灰乎乎的东西,它没有向远处跑去,而是一蹦一跳地向她跑来,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自己都能听到心脏撞击胸腔的"扑通、扑通"声。那块灰乎乎的东西跳到她的跟前,倚在她的腿边蹲下来,借着朦胧的月色,原来是一只兔子,她用手去摸了摸,兔子的腹部有着黏糊糊的东西,她用鼻子一闻,一股血腥味,是血!那是一只受伤的兔子,她抚了抚兔子的耳朵,感觉它就是来给她壮胆的。
程老太站起来,拍了拍沾在裤子上被露水的打湿的枯草,朝那块乱坟岗处走去,按照大仙指定的方位还真的找到了一块棺木,世间真有这么奇妙的事!她扛起棺木,像抓到了一剂救命的药方一样轻快地走回来。回家的路上,公鸡已叫第一遍了。
回来后,程老太用锯子把那块棺材板锯成短木块,放到火盆里燃着薰了一天。第二天傍晚时分福田终于醒过来了,僵硬的双手又能自由地活动了。福田好了后,老太太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整个人像棉花一样瘫软在床上,睡了近两天才缓过神来。
后来,有人问她那晚在乱坟岗看到了什么,她只是笑一笑,然而内心的五味杂陈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人的内心,就像一条静默的缓缓流动的河流,那敏感纠结的情感中有漩涡,也有温度,同时也夹杂着许多无奈,也携带着人世的沧桑。
程老太六十九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她舍不得花钱,她觉得还有小儿子福堂没有交了。老太太死也不愿去乡卫生院,在床上躺了近两个月,娘家哥哥请人给她算了一命。算命先生说∶"这是一个大刧啊,如果能熬过这一关她能活到一百岁。熬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也没有什么方子去化解,但可用一种方法去应验。"听完,一家人面面相觑,眼泪汪汪,都用绝望的眼神看着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心领神会,让人拿来一个大木盆放在老太太的床前,在盆里装满水,在案台上敬上一柱香,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把老太太的一双布鞋东西方向放在水上。屋内的人不解算命先生葫芦里卖的啥药,但都凝神屏气,每个人脸上都显示出严肃和庄重的神色,人们的眼睛都盯着水中的那双布鞋,只见那双浮在水上的布鞋,慢慢调转方向,像罗盘里的指南针一样,鞋头指向老太太的床边,静止不动了。此刻,屋内的一切好像也都静止了。
"没事了!"算命先生坚定地说。
"鞋头向内,魂魄已从外面回来了。如果鞋头向外,灵魂已脱离身体,人就活不了多久。"算命先生向屋内的人解释道。
说来也怪,没几天老太太的大病居然真的痊愈了。这场大病后老太太再也没出现过大的毛病。
十年前,程老太八十七岁那年,后背起了一个肿块,农村人称之为"摸背",几个儿子把她抬到医院,医生说需要住院治疗,老太太硬是用绝食来抵制,最后孩子们没办法又把她抬了回来。回来后,老太太躺了数周,那肿块流了一大碗脓水后才慢慢结痂痊愈。
"妈,我一个人去种芝麻了。"福堂吃完早饭,把刚洗干净的碗中的水抖了抖,扭头说。
"我不去,你就呼弄人!"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收拾好布袋中的芝麻种子。
"走吧,一会太阳高了你又说热,你挖地,打坑,我下(种)子。"老太太催促着。
"我上个厕所就来。"福堂说。
"懒驴上场屎尿多!"老太太不满地说。
"你蹲一次茅坑,别人都能上趟街!"老太太见福堂好一会才从厕所回来,用拐棍捣着地面说。
"好了。"福堂扛起锄头,跟在老太太的身后。
阳光拉长了母子身后的影子,像木偶剧中变化的图案。老太太松塌干瘪的面庞,在金灿灿的晨光映照下像包浆了的雕塑,脸上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就是岁月一刀刀刻下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