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仍忘不了深情凝望深情叩拜这片曾经热爱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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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砖垒筑的拱桥架在水面上,像极了一弯月亮。许多的人,许多的故事,都藏进了这弯古老的月亮里。没有人知道这座桥多少岁,也没有人知道它立在这里有多久,尽管在它的脊背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计其数,它自己却始终寂寞又凄清地站在那里。这座桥已经苍老,曾经青春的脊背上,已经长了老年斑一样的坑坑洼洼,桥身斑斑驳驳,看不出原来的风貌。在一场场大雨的侵蚀下,它最终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如今人们只能凭记忆去搜索它的模样。这座桥叫“枣阳桥”。

站在秦台古道上,放眼远望,退海之地上荒草遍野,一片荒凉。在这里,因为有一条通往南方的官道,而有了星罗棋布的人家。就在这条荒凉寂寞的大路旁,散落着八户人家。为谋生,这八户人家先后做起了生意,有庄,有饭庄,有卖豆腐的,有卖布匹的……他们相互照应,相互帮衬,就像一粒粒种子,落地生根,与这片土地再也离不开了。因为紧傍大道,方便了官商以及过往的行人,渐渐繁华热闹起来,后来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这个村落因为八户人家做生意兴起,起名叫“八门店”,后来雅称“八门殿”。

“八门殿”村有一户人家刘平,被官府点了差役,携妻带子到边关枣阳服差。一路风餐露宿,受尽颠簸劳累。行至枣阳地界的大沙河,已经是夕阳西下,燕雀归巢之时。于是,刘平与妻儿就在沙河旁支起锅灶,搭起帐篷,在树林里寻了些枯木干柴,生火做饭。夜幕低垂,远处的树林渐渐隐在了黑暗里,像连绵凸起的远山,令人望而生怯意。袅袅炊烟,河水潺潺,一家人席地而坐,给荒凉又寂寥的河岸带来了一丝温暖的家的气息。吃罢饭,由于长途劳累,刘平倒头便睡。妻子尚无睡意,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毕竟不是自己熟悉的地界。她隐隐感到一丝恐惧,这荒郊野外,孤零零这么一个小帐篷,一阵大风都能吹走。用手摸摸身边的孩子,睡得很香;刘平也睡熟了,白天的劳累都化作了阵阵鼾声。刘平妻正要合眼睡去,一阵风一下掀起帐篷,忽地卷起了丈夫刘平。刘平妻惊叫一声,奋不顾身地扑过去,一把抓住了这狂暴的“龙卷风”的后腿。“龙卷风”卷着刘平,使劲挣脱,想把刘平妻甩掉。怎奈,这个弱女子救夫的力量大得惊人,与“龙卷风”厮打成一团。搏斗间,刘平妻急中生智,大声喊吓醒了的儿子:“快拿刀来!”儿子赶紧找出刀子,递给正在奋力拖拽的母亲。刘平妻举起刀,使劲向“龙卷风”连砍数刀,“龙卷风”当场毙命。仔细一看,“龙卷风”原来是一只老虎。刘平妻胡氏杀虎救夫一事,很快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甚为惊奇,就降旨免了胡氏一家的差役,并给予丰厚的抚恤金。只是,刘平因为伤得重,死在了枣阳。据史料记载“胡烈妇,渤海刘平之妻也。至元七年,平当戎枣阳,车载其家一行,夜宿沙河旁,有虎至,衔平去,胡觉起追之,持虎足,故呼车中儿,取刀杀虎,虎死。”

胡氏为了纪念死去的丈夫,用抚恤金修了村西的一座桥,取名“枣阳桥”。后人为了纪念胡氏英勇杀虎的事迹,将这个村子更名为“杀虎刘”。

哪个村子里没有树,而偏偏这个村子里的树出奇得多。房前屋后,门前里外,破屋烂墙的院落里,荒草遍地的池塘边,就连门旁墙边的土崖上,也种上了树,但凡能种树的地方都有了树。桃树、杏树、杨树、柳树、石榴树、柿子树、白蜡树……春天一到,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生长起来,繁茂起来。至于哪家栽什么品种的树,就看主人的喜好了。

有树就有花。种下树的那一刻,人们就盼望着它生根发芽。南风刚刚刮开春天的一条缝儿,地里还没有开活儿,人们就开始围着自己的树园子巡视,给树浇水、剪枝、嫁接。春天一到,繁花盛开,香气弥漫,整个村子便萦绕一片粉色的祥云之中了。桃树梨树,撒着欢儿地开,你争我抢,纷纷扬扬,让整个村子浸泡在了繁花里。桃李开遍,杏花红,杏花落后槐香浓,枣花落后有石榴。各种花开一直持续到五月,人们的心情便像这花一样,有着美好的向往和期待,期待着果实的甜美,也期待栽下这棵树的那份藏在心底的喜悦。

秋未收尽,红彤彤的柿子,还没有人顾得上欣赏,东坡里的棉花白到了头,西坡里的麦子刚刚下种。满街的玉米,躺着的,站着的,像铺就的黄金大道,像站成的一个个岗哨。多数人家,还没来得及把秋尾巴收拾好,不知是从谁的问候开始,还是从谁的关心开始,消息像长了翅膀,人们开始了搬迁前的准备工作——找房子,寻地界,整理家中的物件。该扔的扔,不该扔的又没有用的狠狠心也得扔。七大姑八大姨,见了面,不出两句话,就是搬迁,整个村子,在这个秋天里,沸腾成一股股热浪,不问都不行。

这样一来,人们便开始重新打量自己辛辛苦苦盖起来住了大半辈子的房子。单说村子最东头的秋兰婶儿最有感触,盖这所房子,光那一根根粗细均匀的木头檩条,就费了好多周折:娘家兄弟亲自托人淘宝一样,东问西打听,终于淘到这上好的木质檩条,且亲自一根根挑选、丈量。这木头表皮光滑,绷直,不打一丁点儿弯。上到屋顶,一码平。整个房子更是坚固得很,上下圈梁,钢筋框架结构,六根钢筋柱子像钢铁战士,支撑守护着墙体,六级地震也奈何不了它。过道和伙房的屋顶则是上等水泥现浇。那时候,盖房管饭,备料用料,忙里忙外,忙得忘记关好煤气罐儿漏了气,到做饭时,发生了燃气爆炸,至今叔叔的手上脸上还留着伤疤。这印记刻骨铭心,秋兰婶儿一辈子都忘不掉。

忽然要搬迁,家家户户、大人孩子都觉得成了一桩心事,住了大半辈子,老祖宗留下的这些家产物业,就这么扔掉?搬走了东西,心去哪里安放?天天走的路,日日住的房,破家值万贯啊。跑回家,瞅瞅东屋,哪个墙角放着自己的笸箩簸箕,哪个墙上挂着镰刀棉花钩子,哪个地方还放着自己不用的破旧家什;看看西屋,冲门的大灶台,一口大锅,张着口黑着脸,还等着放进棉柴,点燃那红红的灶膛,那一锅白面馍馍,像一个个大胖娃娃,麦香满屋,让人忍不住吃起来没饱。北屋门窗镶着大大的玻璃,阳光射进来,把客厅照得亮亮堂堂,心里头暖暖的。家家都是四合院,一溜北屋宽敞明亮冬天,地里庄稼都收完了,左邻右舍的大媳妇、小媳妇就可以坐在大大的玻璃窗下,借着暖暖的阳光做针线活儿,何等的惬意!日子就像正午的阳光,红红火火。如今说搬就搬了,就像要离开多年相依相伴的老朋友,人人心里像被麦芒扎着一样难受。

机器轰隆隆开进来了。捣完这家捣那家,墙倒屋推,满目疮痍。在这里生活了多年的人们,望着自己的老屋顷刻成了一片废墟,泪如雨下。这不是没有家了么?!哭声撕裂着在场人们的心。

嫂子家住的院子不大,正中央有一棵柿子树,高大威武。夏天,宽大的叶子,长长的枝条,遮蔽了大半个院子。每到秋天,柿子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给黄土墙围城的院子里增添了喜庆和热闹。南墙下有一棵枣树,枣子嫁接了冬枣,咬一口嘎嘣脆。可是,说搬就搬了,怎么舍得这冬暖夏凉的土坯房。还记得盖这间房子,兄弟几个都半大不小,大哥最卖力,垫场子的土都是大哥一小车一小车推的。住了大半辈子,不是人要搬走,是房子要离开人,离开这片土地了,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门前那片桃树,桃树边的这片菜畦……再也没有机会赏花吃菜了。心里头说不出的憋屈和难过。

房子拆迁已成定局,人们最关心的是旧房子的折价问题。不一样的房子,不一样的价钱。可是,这是自己辛辛苦苦拉扯着一家老小,从黄土地里刨食积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啊,就这么生生地说走就走,说拆就拆?!人们心里不甘。有的哭,有的吵,有的坚决不搬。大队办公室整夜灯火通明,领导坐镇,嗓子喊哑了,眼睛熬红了,全力以赴挨家挨户做工作。夜以继日,辗转难眠。难眠的岂止是领导干部,整个村子都彻夜难眠啊!不信你听,这寂静的夜里,外面的风声很紧,呼呼地喘个不停,分明就是村子无奈地叹息……

传来叹息的还有这棵老树,这棵不知道年龄、也不知道是哪位先人栽下的老槐树。仿佛它就是这方土地上的祖宗,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的生活变迁。

年轻时候的老槐树清楚地记得,那时它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枝条柔韧有活力,叶子油亮亮的,仿佛一夜就能翻新出许多的新叶子。人们白天忙碌,到了傍晚,吃过晚饭,就聚在这里乘凉。调皮的小娃娃成天在树下嬉闹,偶尔会你托我、我踩你,往树身子上攀爬。磨剪子的在树荫下磨过剪子、磨过镰刀,乘过凉、歇过脚;说书的每年都会来这里,扬鞭策马,呼风唤雨,甚至把这方土地当成了战场,猎猎战旗,战鼓声声。人们站着的,坐着的,过路的,都听得过瘾。那些半大小伙子干脆爬到树杈上,看个真切,听个痛快。“学大寨”那会儿,动员大会就是在这院子、这树下召开的。早上吃过早饭,村长将挂在大树上的钟敲得跟一阵急雨似的,把人们都从家里叫到树下,村书记开始宣读党中央的决定,要掀起一个“农业学大寨”的新气象。人们个个情绪激昂,干劲儿十足。为宣传干劲儿,村长还让村子里会写字的人把“农业学大寨”几个字写在了墙上。领会中央精神,传达上级命令,挖沟建渠,决定村里的重大事项,都是在这里召开大会决定的。这里是全村人希望和梦想开始的地方。最令人兴奋的是,就在这大树下,村子里的许多年轻人有了一个幸福的开始。一对新人就是在这里举行了婚礼,老槐树是他们的“证婚人”。

老槐树下不仅是全村各项活动集聚地,还是孩子们的乐园。春天,在树下闻着槐花的清香,女孩子们一起跳房、跳绳、踢毽子、拾个个;男孩子打蘑菇、打纸包、丢窝窝。秋天,摘了槐豆来玩儿。女孩子会剥出豆粒来当扮家家的饭;男孩子摘了来,放在地上或者砖头上,用砖砸出粘糊糊的汁液,然后将一根线放进去再捏成球状,这就变成了手雷。趁人不注意,提着线绳来一个突然袭击,“彭”一下,打得人脸生疼。槐树伸着长长的手臂,让孩子们荡秋千。看着孩子们的笑脸上洋溢着幸福,槐树也开心地笑着,每片叶子抖落出来的都是快乐

而今,老槐树有些憔悴,有些沧桑,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它听到了飞机的隆隆声掠过头顶,把藏在绿叶中的几只小鸟惊得四散逃开。不几天,又望见家家户户、大车小辆、来来往往运着东西。街道上人声鼎沸,叫卖声此起彼伏。收粮食的,收棉花的,收废品的,收树的,东家在讨价还价,西家在搬这搬那,南边人家在卖树,北边人家在卖棉。几番理论,几番讲价,最终还是狠狠心、挥挥手,随它去吧!几只鸭子在人们的忙乱里跑跑东、叫两声,跑跑西、叫三声,茫然无措,瞬间没了依靠,成了无人看管的流浪鸭。原本宽阔的街道一下子变窄了,一辆接一辆的电动车、汽车、三轮车飞驰而过,腾起一阵阵烟尘。人们疯了一样忙碌着。进到哪家,屋子里都是一片狼藉,孩子不玩儿的小玩具,瘸腿的小凳子,窗台上断了齿的梳子,地上的破篮子、旧鞋子、肥料袋子、破沙发、旧橱柜…人们真的疯了,没有了家,这日子还过得下去么?满院子、满街道乱糟糟,断枝败叶横七竖八塞满了院落和巷口。

老槐树茫然四顾,无声叹息。白天一派忙碌和吵嚷,整个村子都在沸腾。夜晚,不见一个人影,一个有着七百多年历史的村子,突然就被抽空了,空得令人心疼,让人心慌。夕阳西下,再也看不到袅袅炊烟,听不到鸡鸣狗吠。夜幕下,只有这棵老树和对面昏黄的路灯,各自孤零零地,呆立着。仿佛做梦一般,槐树睁开了眼,眼前满是瓦砾,一片狼藉。村里人早出晚归,几百年经营起来的家,就在转眼间消失了。这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瓦片,每一条路,都印着祖先们的足迹,写着祖先们的故事,也流淌着人们的心血。老槐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寂寞。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鞭炮声此起彼伏。社员的老父亲颤巍巍地站在公寓门口,望着儿子和媳妇离开,有些孤单无依。洁白的墙壁,明晃晃的玻璃窗,能够照见人的地面,这让住惯了黑黑的土屋的他有些恍惚,心里很不踏实,那厕所都不敢进去。春华她娘用不惯厕所,居然每天偷偷地跑到楼下,去庄稼地里小解。那水天天用,得使多少水啊!小雁家两口子真幸福,儿子给买了新家具,这次乔迁,越来越称心,不用爬楼梯,一按电钮就能上,一按电钮就能下,真神奇。越来越多的老人搬进了老年公寓楼。刘美信爷爷是最后一批搬进去的,因为他有老腿病,害怕上下楼,听说有电梯,才痛快地入住。冬天有地暖,不用穿上大棉裤,再揣上暖水袋了,每天热得屋门都半开着。过往的老人,每天都会在每家门口打个招呼,相互问候,比起在老村隔着院墙打招呼方便多了,甚至觉得一下子成了一家人。坐在门口喊一声,那头的老张啊,老王啊,老刘啊,都能听得见。一家子有事,大家都来帮。社员的爹生病,孩子们轮流看守,来不到的时候,邻居们、楼上楼下的老人们,都会过来瞧瞧,这个端碗水,那个拿个苹果,那个剥个橘子。老年公寓楼更方便了老人们之间的交往。谁家女儿来了,拿了什么好吃的,都会有品尝的机会;谁家儿子来了,都会凑过去拉呱问候,问长问短。舒心的笑,总是挂在脸上。六七十的老太太,碰到赶大集、超市搞活动,穿上闺女媳妇买的新衣服,拿上手机,挎上书包,光鲜鲜地出门啦!有了老年乘车卡,去滨州逛超市是寻常事。老啦,也该享受啦!

胖大嫂的馅饼店也一天天红火起来。上班的小伙子小媳妇,打扫卫生的大妈大婶,喝一碗粥、吃一个馅饼,就一元钱,比在自己家做还便宜。不想做饭的老人孩子都会来这里吃上一顿。眼看着生意越来越忙,平时没事儿就过去玩儿的邻居好友便担任起了义务爱心小分队,帮忙收拾碗筷、打扫卫生、卖饼收钱、看守电饼铛。白天忙完,晚上就凑在小店里拉呱打扑克,这小店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住楼的舒适在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检验后,人们有了底气和自信。昔日那被太阳晒黑的紫红脸庞变得白白胖胖,神情也有了一份闲适和怡然。原先心中的那份忐忑和顾虑,都随着冬天的暖气给烘暖了。大冷的天,串门也不用像出远门一样把自己裹得厚厚实实,只需穿件单衣,楼上楼下,几步就到。人们不再长吁短叹,甚至都笑容满面了。吃罢饭,凑在一起拉呱聊天,舒服自然。天气暖些,早晚都有三三两两的老人,在健身步道上散步。这曾经属于城市人的生活节奏,渐渐走进了乡村。

隆隆的挖掘机、推土机、四不像拉土机,在这片土地上横冲直撞,肆意驰骋。挖、掘、推、铲,经过了一年的修整,有着悠久历史的杀虎刘老村,曾经有着辉煌历史的老村庄,彻底归于宁静,多少过往与多少故事都被车轮碾压成了一片平整的土地,唯有那棵老槐树静默着,孤独地守望着这一切。曾经的繁荣与喧闹,曾经的炊烟袅袅,永远地刻进大树的生命年轮和人们的记忆里。在通往这片土地的另一端,崛起的杀虎刘楼群的老年公寓前,鞭炮声声,欢声笑语。只是人们仍忘不了深情凝望、深情叩拜这片曾经热爱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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