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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天无边的暗沉,初冬的冷雨,静默了一城的喧闹。无边丝雨细如愁!不错,撑着伞怀着几分羁旅的情思在路边独行,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们撑着各色的伞,略带倦意的脸上流露着一丝对这冬雨的厌恶,偶尔碰着个熟人打个招呼时才微微上扬起嘴角。
向南眺望,此时,秦岭的深山中也定是这般的细雨如愁吧?恍记起故居冬月的雨,山岚好似轻薄的素纱在谷间浮动,细雨便无所顾忌地下了起来。雨丝细密得如绣花针般,在雨雾中密密地、默默地缝着。细雨渐渐地打湿屋檐上的黛瓦,滴落在檐下那由青石板砌成的檐坎上,再纷纷扬扬地溅起,如若粘在墙上便立即显现出土红色的斑点。石板上的苔藓浸润在雨水中,倘若不小心踩上定会滑倒,石板房檐上的雨珠在边缘处缓缓滚动,随即砸碎在地上,沾湿了土墙。
空气中有淡淡的炊烟,裹挟着黄栌木燃烧的气味,一如梦幻般飘散在雨中。各家各户,皆是用一根木棍,一头靠在土墙上,一头则抵在门下沿的地上,门扇轻轻抵在木棍中间,泡桐木的灶房门板就这样半掩着。
长者围坐在门后灶边的火炉旁。这里的火炉,或是将一口旧铁锅镶在板结的土地里,或是直接用洋镐就地掘成方形土坑,再用宽度与土坑深度相当的条形石板立在土坑的四边加固。火炉上方往往有一根熏得漆黑的粗棍子插在墙洞眼里,长约两米的钢筋钩子一头勾住木棍,另一头则勾着一把内壁已生满水垢的铁壶,悬在火堆上方,一天的热水就靠这把容积不到5升的漆黑铁壶反复供给。火棘树蔸子认命般躺在这秦楚之地的山村特有的火炉内,默默地与火交织在一起,壶中的水嘶嘶作响,随时等待着沸腾,腹中空空的一红一绿两只保温瓶站在一旁,仿佛迫不及待地需要开水充饥。炉内间或发出几声噼啪声,几个火星子从火堆中蹦出来,跳向人们的裤脚或是极易燃的棉窝窝鞋帮,慌乱中缩回的脚急忙在石板楞上猛跺几下,若是没及时将火星掸下来,裤脚大多会安然无恙,而鞋帮就会倒霉地被烧出芝麻绿豆大小的窟窿。
年轻人和小孩儿则大多聚集在房屋中央,一圈人簇拥着一个搪瓷火盆,看着热播的动画片或是电视连续剧,常常因沉迷于电视节目的精彩而无人去添炭。就在盆中的火将化为灰烬之时,往往就有长者用铁锨从灶屋的火炉里铲来满满一锨火红火红的炭,屋内的温暖才得以延续。在雨中,在难得的农闲时节里,长辈对孩子们的爱正如这一锨锨炭火,在清冷的冬月中默默燃烧。
到做午饭的时候了,屋里的女人取下挂在堂屋土墙铁钉上的麦秆草帽,扣上丝绵夹袄的塑料纽扣,蹬一双熟胶棕红色水靴,从道场边斜插的小路踢踢沓沓地走进菜园子,掐几根葱,拔两蔸子芫荽,泥腥味空气中瞬时夹杂进小葱和香菜的独特气息。此时,干瘪的豆角挂在枯黄的藤蔓上,失魂落魄地在豆芊儿上瑟瑟发抖,几个皱巴巴的苹果在树杪子上挂得老高,圈里的猪撅着浑圆的尻子在草棚下做着酣酣的梦,万物皆在雨中静默着,若非偶有几声鸡鸣清脆地在山间回响,整个山村仿佛定格在一组忧郁而空寂的特写镜头里,浸在一片烟雨迷蒙之中。
而能够证明山民和黄泥巴地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一个有力佐证,无疑是返回之时靴子乳白色鞋边依旧白得发亮。从第一把黄豆秆子进入冰冷的灶洞,到全家人手一老碗洋芋片儿拌汤或是黄橙橙的包谷糊汤,也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有好茶饭的女人往往驾轻就熟,凭着齐腰高的土灶和一把生铁打就的锅铲,烹调出秦岭山村别样的佳肴。
雨还是这样下着,与夜幕胶着在一起,纷纷淋淋的雨丝在路灯的橘黄色光芒中交织不断,偶有一两个行人撑着伞从灯下走过,雨地靴的白色鞋边在灯光下格外耀眼。而远在北纬33.8度的山中,在人们还没离开那里之前,各家各户的人大抵是围坐着一个搪瓷火盆,关注着电视上天气预报的播送,常常有人因错过了预报而懊悔不堪。对于农人,天气的变化比一条新闻资讯或是娱乐头条要重要得多。等到盆里的火炭燃烧殆尽,人们取来铁壶,把温好的洗脚水倒进用椿树木板箍成的脚盆里。烫个脚,不仅洗去污垢,更加速了身体的血液循环,驱走体内的寒气。
雨落在黑色的瓦上,落在青色的石板上,落在龙须草搭就的草棚上,皆是静静地,没有声响地,雨水一点一点浸润,在它们的表面镀上一层水膜。夜深之时,电灯开关随着用毛线搓成的灯绳被拉动而发出“啪嗒”一声,洒满昏黄白炽灯光的土房子刹时漆黑一片,间或阁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许是老鼠又出来偷吃囤积的玉米或小麦。而窗外有着一片雨的声音,是雨敲打着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夹杂着寒风谱出一首单调的曲子,和着起伏的鼾声,和着秦岭无边的暗夜,奏到天明。
将伞放在阳台上晾干,橘黄色路灯灯光中,雨丝交织,树叶沙沙。我仿佛听见雨中起伏的鼾声,秦岭山脉连绵重叠的轮廓忽地从眼底耸起,那夜幕中高大漆黑的大地之脊背,驮起整片天空中雨的思愁。故居冬月的雨,挤进记忆暗窄的深巷里,淅淅沥沥,纷纷淋淋,冷冷清清,在一张发黄老胶片冲洗出的黑白照片里定格,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