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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电话响起,——母亲去世了。
此刻,我在距北地千里有六之外的南方,正参加内侄女的婚礼。心底蕴积了好多如火焰一般炽热的祝福语言蓦地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戛然熄灭了,一言难发。呆呆的,像一尊泥塑,喜庆的氛围下变成了一个独孤的存在,觥筹交错似幻影,多长时间都在恍惚迷离中过去,我渐渐坐不住了。
每周一次探望母亲,已是我生活的日常,循例这次本该回乡。
母亲,时年九十七岁。日常,除了老年人常见小疾,身体一直硬朗,生活自理。能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却不知道老天会是这样的安排,而这天,却身置异地,不在老人身边。我也知道,世事无常是必然,但当它真的发生了,委实又承受不住,悲喜交加,难以自抑。也正是这一南一北的比照,一喜一悲的倒错,让我真实感受到了柔肠百转的滋味。
本来,故人殡葬,事务总管由四邻公推或自荐担纲,引领一拨乡邻进进出出,追悼、出殡、聚餐、礼金等几路事务打理下来,也就结束了。可临到我身上,从一开始,却起波澜,不仅要身受由温润的南方到寒冷北地环境变化地浸侵,而且心理上更承受了一番刀绞般的磨折。
细细领略下南国的风光已是奢望,只得匆匆别离。
进行刹车、灯光、胎压检测后,抬头仰望天空,一脸凝重、虔诚,俯身钻进车子返程,时间是下午二点。能想像到,黝黯的夜空下,会有一个微弱的光点向前蠕动,因对“无常”所做的“无限”准备,注定要落在这段不平常的轨迹上。
“村里新规,故人要在四十八小时殡葬,明天上午灵车起行……”哥哥一通电话。明天上午?这就是说即使日夜不息,长程奔驰,也可能赶不回,看不到母亲最后一面,更不必说给母亲守灵了。如果这样,我是万般不能接受,况且这还是路通行顺,若万一遇堵车,“明天”,对我来说不仅遥不可及,而且毫无意义。
扩着嗓子几近吼道:“就是新规,怎么算,那也得后天上午啊,还差一天呢!”老家的习俗要么是大三天(七十二小时),要么是小三天(四十八小时),无论算大,还是算小,都不会超越新规,新规正是裁大就小。我知道,哥哥是个老实人,田间农作,机械维修,气电焊,木工瓦工等技能操作无所不能,乡邻颇受惠,人缘好,是村里公认的一把好手。可在事务认知,急务处理,人际往来,语言交流等处置率直,怠于融通达变,不甚精到,当然了,看似不足的“尺短”却又何不是另一端的“寸长”?我想,悖逆常情,有所僭越,他是万不敢擅断的。而且,他更知道我对母亲一往情深,万般挂怀。因此,我断定,这背后必有原因。
北方的风,南国的雨。不觉间小雨淅沥,放开雨刮,打开雾灯,轻放油门,车子缓速,一系列操作自是娴熟。我默默盯住前方,打起百倍小心,不敢丝毫懈怠,自是卸除了以往行旅的那种飞扬热烈的神采。
不出所料,总管的电话打进,情辞恳切,可催行的理由却让我不以为然。幼年起的朋友,一直以来,我惠于他多的多,同样,他本人也是我这次释惑的出题人。据我多年的观察,他是村里的热心人,家家有事,时时必到,处事过程中却隐隐地透着某种精算,一手托两家,一个“托”字,难说上下其手,却不乏微辞。
近些年,我回乡参加过几次乡邻的丧事,总感觉搞的有点儿复杂,繁文缛节,趋近一种仪式感的排场,无谓增加了事家的负担。当然碍于情面,不便说,只得退后冷眼观察,一窥究竟。果然,像祭祀的品类,程序的繁杂,帮工的聚餐,以及无可无不可的工钱等无不有一种推向极致的走向,一度背离了祭祀的本意,渐成社会之弊。围拢在祭祀下,不少人匍匐于此,精业专干,像雕碑、灵车、灵棺、祭祀品等等,那一项都花费不小,据我估算,等一应事宜做下来,至少也要花费上万元,这可是农家十几亩庄稼地的年利润!这还是在说靡费。转过身,但见老幼素服孝贤,个个搞的身心疲惫,萎靡颓唐,若以哀痛致衰残,意义却又何在?这一切,他们未必不懂“俭朴”,显然是有某种隐匿的推手作祟,情难从简。所谓事体两面,予之心悸,受之心愧,两相不安。基于此,出台新规,当宜其事。
放眼望去,四野八乡,凡此种种,大多类似。
一直以来,我对某些不良企图以及以攫取个人私利为目的的“形式”,一向不屑,这是因为,它逆悖社会良知,或者说,是某些躁动时常为祸良知。君不见,时人私窃“智慧”,扬扬之貌,试问?侵蚀民本,动摇柱础,智慧何来?以“智慧”玷污智慧,真实地作伪,欺世盗名,愚己惑人。即便小有所得,生命等级,精神层级,人生境界能高到哪里去?大有所得又将如何?所以,必须对其“俯视”、“轻视”,当然,首先要“逼视”、“透视”,对于一切不良企图与行为,不妨先进行一番目光的转换,然后采取行动。
可这次,操切视之,却又为何?难道仅仅是因为新规吗?如果是,那倒也理解,可事情并非简单,我坚信我的直觉。让我不以为然的理由竟然是:若依照新规办理,村上补助壹仟元。我不否认,奖励是对实行新俗的加持,于我却是如糊在竹竿上的一面纸幡,招人的诱惑。言之凿凿,荒谬如此,简直让我平白地吃气。一种掩盖某种真实意图的诳语,未免太无聊了。
连番的电话催促,丧殡安排的不妥,无厘头的因由,加之路途遥遥,等等等等,这几重因素交织在一起,使我心烦意乱,一股怨气似游蛇盘缠心间,蕴积不散。
长驱六百公里,过了长江,南国已被我甩在身后。江北服务区停车加油,加穿冬装,一润喉咙,马不停蹄,继续赶路。
天空的五彩,田野的斑斓,飞旋斜徊的禽鸟,一切景致都已谢幕,天地瞬间冰结了。中宵,只剩下一束光柱引我前行。一阵指戳,迷顿中一激灵,我知道,这是身边的妻子在提示我了,她一直坚持着,如何能不困?一种真情的掩饰,哦,母性总是让人温暖,一丝丝暖意涌上心头......
菜蔬瓜果收获的季节,母亲穿行在蓊绿的瓜棚豆架间忙着。扒堆分菜是她乐不可支的事情,定盘的星星依然闪烁,脑力依然清晰活跃。虽受不住长时间的蹲曲,可这难不住她,你见她,一手支着拐杖,先是探身将不同品类的大摊匀样分出小摊。眼见大摊菜蔬慢慢减少,几个菜蔬错杂的小摊又堆积出来。大样有了,该结束了吧,不行!她慢慢的立起身,在小摊间左顾右盼,惦量着分类是否匀量。
摊样大致,可菜蔬个体间有大有小,这个摊可能大的多些,那个摊可能小的多些,有失公允。遂手舞拐杖拨拉着大样的与小样的在地面上滚动做着交换,不这样做,似乎有悖“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古训,这可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一直到她满意了,顺手拢了拢疏落的银白发丝,掸了掸身,整了整衣角,双手拄杖身体向前微倾,眯眯的盯着几堆菜蔬瞧了一小会儿,略似意重的说道:“好了,拿走吧。”尽管达不到斤两之确,可儿女的斤两却早已镂刻在她的心头,这样一幅人生暮年的作品,饱含着她对儿女的无限情思,母亲的精神天地依然挺括。
一旁肃立的我们哑然失笑之余却无不折服,百年的流光风韵,品味无尽……
遐思在迷离中,似母亲神现,一阵涌动,泪意渐生,我竭力控制住自己。哦,还在路上!
天蒙蒙亮,进入省域,顺路接上女儿,一家三口团聚了,这种渴望,伴我一路。余程一百七十公里,遥指在望,且行且近。
僵硬的身体像被定住了,在两只手的扶持下将腿摆下车,艰难地踏上了这土,踉跄着奔向停放母亲灵柩的老屋,凄凄怆然,绷不住,泪如雨下。耳畔,始终回响着一个声音:母亲,我回来了!时间是上午十点......
事后,我进行了一番滤析、解疑,可以释惑了——
正像前述,被掩盖的真实意图,一个主要原因,是第三天恰巧腊月二十三,小年,辞灶的日子,同时也是老家春节前的一个重要集日,家家户户要置办年货,有些人还要出摊。如此一来,我也就释然了,生活要继续,日子总是要打理,我欠乡亲们的,我想我一定会回报的,实际我一直在这样做着,当然,是在职责、能力、规定之内,因为我离不开他们,那里有我的根。其次,一个不能不说又不便说透的原因,裁大就小,那就是简化“形式”的同时,也剥除了依附于形式的“赘余”,我把它提出并排到一个次因的位置,是因为此前它曾存在过。扪心,我又实实不想因“赘余”,而冷落乡亲。细加审视,剥除了“赘余”,却剥除不掉聚焦“赘余”的心理存在。一主一次,一显一隐,谅人谅己,不言而喻。
这一路,二十个小时,辗转四省一市,行程一千六百公里。
期间,我设想了一万个“不可能”,只有一丝极弱的“可能”。但是,我让那一丝“可能”排除了一万个“不可能”,实在匪夷所思。我相信冥冥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我对母亲由衷的心念,使她庇佑我一路坦途,一种“心力”与“天力”的呼应,在几乎绝望中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奇迹。更重要的,是她又帮助我完成了人生对自我的一种检视,而这种检视是一阶阶的、一段段的,而非陡然。从小到大,母亲传递给我无尽的力量,这种代际传接,世代永续,这么说,母亲不也永生了吗?
人这辈子,或有多种可能,能够撑持你走向深刻的,惟有心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