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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朗星稀,清风徐徐。我坐在窗前,举头望月,又环顾这座小城的万家灯火,心中感慨万千。回眸望向轮椅上的老伴,回忆我们携手走过的四十五年的风雨历程,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温热的泪水终是没能忍住。
我和他相识于一九七四年,那时,我高中毕业留校任教,他在海南岛海军部队服役。提起我们的相识,至今记忆犹新。
那天晚上,同样是月朗星稀,清风徐徐,出嫁的姐姐带我与他见面。整个过程是姐姐问,他回答,我静静地听。
姐姐:“你今年多大?”
“二十六。”
“兄弟姐妹几个?”
“六个,大姐已出嫁,大哥分家另过,剩下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在读书。”
姐姐:“你也在读书?”
“部队送我在上海第七军医大学学习。”
“家里情况怎么样?”
“穷。”
“穷到啥样?”
“勉强填饱肚子。”
他的回答毫不犹豫,一点也不隐瞒。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他一双明亮的大眼,配上一身蓝色的戎装,显得那么英俊,虽然个子不高,但却透着干练与豪气。
父母,姐姐都说条件太差了,如果同意,将来有我作的难,吃的苦。但我觉得他人实在,总是想起他那双真诚的眼睛。
从此,我们开始了鸿雁传书。随着书信往来,我们有了更全面更深层的了解。爱情,就如一股清泉在彼此的心中流淌,就如一缕春风在我们心中拂过,又似一束阳光温暖着彼此,那么令人陶醉。他的真诚,他的自信,他的勤奋,他对事业的热爱与忠诚,他对父母的感恩与孝心,深深地打动了我,令我感动与敬慕。我曾经问他:“你喜欢我什么?”他笑着回答:“你的单纯,你的善良,还有你那傻乎乎的笑声。”我说不清这话是褒还是贬,只觉得胸中有一股暖流在荡漾。
一九七五年的暑假,他学习结束了,回海南部队工作。安顿之后回来探家。这次,他是奔着结婚为目的回来的,毕竟二十七岁是当婚的年龄。不巧的是,我刚被推荐到师范学校学习,时间两年。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欣喜,也看到了失落。是啊,两年以后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夜长梦多,而那时,他已经三十而立了。
我们都很纠结,这种复杂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他假期将满要归队时。那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们俩并肩走在柳树成荫的草河岸上,夏风吹来,花香沁人心脾,宁静的夜晚让人伤感,也让人惬意。他突然停下脚步,注视着我:“小惠,我爱你,我等你,你安心读书,等我归来,好吗?”那一刻,悬在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热泪盈眶,哽咽无语。他轻轻地揽我入怀,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我们就这样紧紧相拥,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声,良久,良久……
一九七七年,我毕业了,又分回二高任教,他探家归来,我们准备结婚。然而,父母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他们的目的是要招个上门女婿,给他们养老送终,还要男方改名换姓,延续他们的香火。我多次做工作无果,又托父亲的好友相劝,仍无济于事,我跪在父母面前,声泪俱下,承诺一定养老送终,他也承诺一定待他们如亲生父母一般孝敬。然而,眼泪和承诺都没能打动父母的心。我欲哭无泪,一边是有养育之恩的父母,一边是深深相爱的人,怎么办?我痛苦,我无助,每当我想放手时,我就想起他那双真诚的眼睛,就想到他为我整整等待两年的那份深情。不!我不能向陈腐的旧习,传统低头,爱情与孝不是对立的。我告诉父母,我永远都是他们的女儿,一定照顾好他们的晚年。但我不会牺牲自己的人生,即便你们不同意,我也要跟他结婚。在他即将归队之前,父母终于点头,但因不好下台阶,所以不操办婚事。我最终一身旧衣,怀揣母亲偷偷给我的五十元钱,跟他一起,踏上了南下的列车。一路走,一路泪,他一路给我擦泪劝慰,就这样,我把我的终身托付给了他。
到了部队,战友们在房间里贴满了囍字,一包喜糖换来战友们满满的祝福。夜深人静,窗外皓月当空,海风吹,海浪涌,惊涛拍岸,松涛阵阵,我们相依相偎,泪眼婆娑。他低声说:“对不起,没给一个象样的婚礼,也没钱给你置办嫁妆,将来条件好了,一定给你补上。”我问他,爹妈为什么又同意了呢?他说:“是你决绝的态度,还有我答应将来第二个孩子随你姓。”我吃惊,感动,他的明智,他的豁达,再一次征服了我的心。我紧紧地抱住他,心中充满无限的幸福。
风雨过后,应该是彩虹,但等待我们的却是一场场急风骤雨。先是他大弟弟要结婚,他在部队多方筹款,但弟媳刚过门就得病,而且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当年这种病属不治之症。为了延长她的生命,只能不断的输血。他又在部队筹钱,家里的猪、羊、鸡、鸭、树,凡是能卖了换钱的东西全卖了。但仍没能挽救她的生命,我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了我们。弟媳去世的一个月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对于这个新生命的到来,我们有喜悦,也有些许忧愁,因为我们有沉重的债务负担。我们给不了他幼年的幸福,只能让他跟着我们吃苦受难。儿子十个月时,我带着他去部队探亲,刚到就发烧,一直高烧五天不退,原来他居然是出麻疹,而且合并肺炎,合并菌痢,生命危在旦夕。那天晚上,月黑风高,部队派车将我们送到海军四二四医院。住院的二十多天里,我背着他哭干了眼泪,他背着我哭红了眼睛,但我们面对面时,总是相互支撑,相互安慰,给对方以信心和力量。看着他熬红的双眼,干裂的嘴唇,我的心好疼,好疼。儿子转危为安后,他才有笑脸,但却累得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然而,更大的灾难又向我们袭来,在儿子出院的第三天,家里噩耗传来,他母亲肝癌晚期,要我们速归。刚刚放下的心又被提了起来。请假,购票,借款,就这样,带着刚病愈出院的儿子,我们又踏上了归途。我真的好累好累,心里好苦好苦,我感叹上天对我们太不公,为什么噩运要不断地降临到我们身上。安排好婆婆入院,我们俩泪眼相对,默默无言,但我们俩都明白,我们不能垮,我们是弟弟妹妹的精神支柱,经济支柱,我们要撑下去。第二天,我回学校,找财务借了一笔钱交给他,他愧疚的对我说:“没能让你们娘俩享一天福,尽跟着我受苦,我对不起你!”病重的婆婆也拉着我的手说:“我不能带孙子了,等下辈子吧。”那一刻,我真想大哭一场。
后来的几年里,我的母亲患胃癌,他真的如对亲生母亲一样照料伺候,无怨无悔。然后:大弟弟再婚,妹妹出嫁,小弟弟结婚,公公又脑梗,一件事接一件事,我们的债务始终没有还清过。在每一次无助时,我们总是一起面对,一起扛,一起想办法。我们也相信,没有过不去的坎,春光永远明媚,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后来,孩子们大了,读书,升学,工作,婚姻,我们都能相互携手,共商共议解决问题。几十年来,我们风雨同舟,同甘共苦,给予对方的永远是真诚,是信任。
如今,我们老了,他又患上脑梗,生活不能自理。但我告诉他,你腿不能走,我的腿就是你的腿,你眼看不清,我的眼就是你的眼,不奢望你能痊愈,只求你能陪着我。人生就是如此,富人有幸福也有烦恼,穷人有苦难也有欢乐,这就是人生,看得透,想得开,知足就常乐。
窗外,依旧月朗星稀,清风徐徐。望着安祥入睡的老伴儿,我很欣慰。冯唐说:“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他虽有病不能陪我远行,但我们仍能朝夕相伴,今生足矣!我们愿作一对一步一踟蹰的苍老背影,在清风里,在皓月下,在朝晖中,在斜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