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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手机还不那么炽盛时,临近年关,家人们总会你挨我我挨你地凑在一起,侃大山,嗑瓜子,剥砂糖橘,偶尔捎带着看看手相。
还是豁牙子时,我就又紧张又期待地伸出自己的小爪子,供一众人端详,收获的总是暧昧不清的感叹:你这掌纹真乱,操心的命啊!
电视上放着欢快的广告:小时候我想当太空人,爷爷奶奶可高兴了,给我爱吃的喜之郎果冻。我却高兴不起来。旁人看手相,总能看出长寿、富贵、姻缘,怎么到了我这儿,只剩下一个“乱”呢?我的心也像掌纹一样别扭、纠结、杂缠。
长大了些,掌纹除了撑大了点,并无清晰的迹象。当初家人的戏言,却一语成谶:我不想当太空人,吃十几辆飞船的喜之郎果冻,我想拯救世界。
当时的我没看过几部好莱坞爆米花,却受书本“毒害不浅”,满脑子都是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以及鲁迅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我边读书,边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恨不得下一秒就干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让所有人免于饥饿免于恐惧获得解放,完成老马同志未竟的事业。
再长些岁数,从书本的圈套中挣出半个身子,明白世界辽阔,自身力有不逮。在被问及梦想时,只能吞吞吐吐地说,我希望我的存在,能让这个社会好一点,哪怕一点点。对方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不会真这么想吧?你是有什么圣母病吗?我忘了我回了些什么,只记得夏天夜晚微风温热,湖畔蚊子很多。
这个世界会好吗?这个社会会好吗?当时的我无比坚笃,会的——只是被嘲讽为“矫情天真”的滋味着实不好。我想,一个好的世界,一个好的社会,应该是能容忍“矫情天真”的人傻不愣登又激情四射地生活的,而不仅仅是生存。
我的血很热,心很烫,可现实却一次次地泼冷水。我沮丧地发现,我的存在,似乎不仅不能让这个社会好一点,还可能让它变得更糟。我一天得吃多少东西,制造多少垃圾,排放多少二氧化碳,浪费多少空气啊?还是不存在比较经济环保。我躺在半边堆满书的床上,萎靡不振地想。
我妈推门进来,你看看你这屋,跟猪窝似的!就你这样,还能干点啥?我狡辩,俗话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俗话又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拉倒吧,每天都被庸俗来回搓揉拿捏,不得整点高雅的吗?咱还是别说俗话了。
以后,别人再问起梦想是什么,我就搬出鲁迅先生的话:今天天气哈哈哈!
上了大学后,我渐渐发觉,这世上还有许多“矫情天真”的人存在,当然,也还有许多嘲笑“矫情天真”的人存在。他们存在,每天吃东西,制造垃圾,排放二氧化碳,有时唉声叹气,有时心潮澎湃。
一堂专业课上,老师说:“没必要把理想神圣化,你认为你花了时间、精力,给人带去事实、情感的传递,这样会带给你快乐,让你觉得我的人生很有价值,这就是理想能给你赋予的价值。”
理想似乎没那么低微,也没那么高大。套用《金刚经》的三句义:佛说理想,即非理想,故名理想。类似的话还有,理想如果仅仅是理想,就不是理想了。
最近我很少想如此虚无的问题,只是一页页认真翻完一本书,看夕阳缓慢又迅速地淹没在山峰背后,执念被逐渐架空,本相便随之显露。
现在的我,已经学会偶尔对着自己的爪子,发出暧昧不清的感叹:这掌纹真乱,操心的命啊!感叹完该干嘛干嘛。
我的手掌很小,而世界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