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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K只存在于回忆,像褪色的光影。
我搜集了六十二罐过期的乌云,七百四十四个喑哑的午夜,两千三百二十根熄灭的烟头,终于发现K的痕迹。
那种感觉像突然被普通白纸划破了手,死海又泛起波澜。
于是突然记起许多事来,一片寂静接着一片寂静,兜头盖脸地来了。
“你说话呀。”
“你说……”
我们相互认识了。
我认识了K和自己,因为实际上我过去并不了解自己。K认识了我和他自己,因为虽然他一向了解自己,却从来没能认识到自己原来如此。
在交谈时,尽管我想方设法在我和事物之间放入词语,却始终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包裹它们——所有词语都生涩坚硬,像棱角毕露的矿石,稍不留神就会硌痛别人,同时挫伤自己。
“因为我有空隙。我与所有事物之间都有一个深渊;这是绝对的空荡。”
“换作是我,我会唱歌,”K说,“在头脑里唱。在与某人对话的某个时刻,我会发现不知道怎么讲下去了,就好像来到了一条河的岸边,但思想都隐藏起来了。每到这时,我就开始在心里,以任何一个老调子,唱出刚才说的或者听的最后几句。而在头脑里出现的其他话语,随着那个调子出来的,就是我思想的话语。我借此说出它们。”
“和我也是吗?”
“和你也是。”
“可你并没有唱歌。”
“我在头脑里唱,然后我再翻译出来。否则的话,你可能不懂。有一次我对那个男人也是这样。我最后对他说,我三年没吃糖果了。他给我买了一小袋。后来,我真的再也不知道对他讲什么了。我支支吾吾地说了点儿什么,就带着那一小袋糖果逃跑了。”
我喜欢K,因为他总是背过身来与人们拥抱。也许人与人交往的时候,总需要遮掩些什么。
一定程度的回避是必要的,太直白的真实往往如高纯度的可可,看来纯粹,尝来涩苦。
我们在对方心中的映射好像是光的传播,它波光粼粼地晕开在眼前,我们便随着扭曲了的物象,对自己的想象坚定不移。
这也许便是“只有先与人疏离,才能最终与他们在一起”的真谛吧。
费利克斯·瓦洛(Félix Vallotton ,1865-1925) ???
“再逃,我们就逃到树上去。”K说。
我不置可否,怀疑着我们是否都如此胆小。
心从很遥远的时刻便开始燃烧。任何人都知道,这一切不怪我们。可能是这个世界错了吧。只是任何人都在逼我们供认、服刑。
于是只能逃避,挣揣,自欺,不断哭泣、舞蹈、拼命,歇斯底里,仰天长啸,然后疯狂地刺痛所有人的心,这样就好了,这样就会好——同归于尽地去爱,自绝后路地去恨。
世界阳光普照。
日色炽热,舔舐我们——这无处可逃。尽管有帽子衣物窗帘等遮掩物,我们的眼睛蒙蔽了,灵魂却依旧东倒西歪,像滩融化的烂泥。
不停地喝水、瞌睡、放空,在炎热的夏天,我们无法停止梦想。
K很喜欢光着脚,踩在被晒得滋滋作响的地面上。滚烫。他把这叫感受。
疲软的情绪,瘫软的血肉,吞吐的语言,还有光。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K光着脚蹦跳在炽热的地表,像是在舞蹈。他在笑,这样的画面很美,我很想拍摄下来和他分享。
有人说美的东西都勾结着欲望,我想是的——在炎热的夏天,我们无法停止梦想。
但下雨的时候,我们更多是沉默。我们打着伞,一同走在大街上。我陪着K慢慢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节拍上,青石板上小片小片的积水打着结,踩下去还有悠远的回响。
雨停了,我们依然撑着伞,两个人都不说话,踩中一滩积水,就像踩碎一个暗淡的梦。
其实我记错了,K从来没有和我一起打过伞。我们甚至从未会面,从未拥抱。他从来没有斩钉截铁地对我说:“再逃,我们就逃到树上去。”
是我记错了。
“因为我有空隙。我与所有事物之间都有一个深渊;这是绝对的空荡。”
最后K仍只存在于回忆,像缓慢褪色的光影。